新年除夕那晚,正準備要出門,一個朋友打電話給我。
我問他最近好不好,知道他的婚姻狀況一直都有些問題無法解決,但我馬上又意識到這似乎不是在一年的倒數最後幾個鐘點該問起的話題。他一派輕鬆地說,他很好,雖然生活裡還是有著複雜難解,但是他每天都在寫他的超現實半自傳小說,持續地做著曲子,因為他幾個月前在遠離市區的山上找到了一個房子,現在基本上都盡量待在那裏,很少進到台北城裡。
「我終於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山上很安靜,我很喜歡這裡。」他下了結論。
這位德國朋友,是個薩克斯風樂手,城裡最著名的一家爵士樂吧裡頭的牆上,掛著一張他盡情瘋狂吹奏的失焦黑白照片。從我認識他以來,幾乎每一次見到他,一身黑衣布鞋的他老是皺著眉頭抱怨台北市區的吵鬧與噪音,說自己飽受耳鳴折磨,好似他已經瀕臨被這些聲響搞到崩潰的邊緣一樣,而從他的肢體語言與表達,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深受其害,因為某些原因想要、也不得不待在台北的他,看起來總是很不快樂,之前隔了很久不見,煙酒都戒了,他嘴角周圍的線條卻仍然銳利,有時候整個人被一股低瀰的氛圍籠罩著,像精神耗弱的失眠藝術家,嘴巴吐出來的詩句都是酸的。
開始的時候,我懷疑是不是他的民族性使然,讓他總是有著這一份悲觀,好像這該死的世界裡,沒有一件他媽的事情可以讓他滿意,但是後來慢慢瞭解到,他是真的無法對一切感到舒服自在,像是一種疾病跟隨著他,無由來地讓他的全身皮膚發癢、呼吸不順暢、太陽穴隱隱作痛、腸胃不適。他像一個被自己的生活囚禁的犯人,無時無刻都在腦子裡計畫著如何從那份不舒服的感覺當中逃離出來,可是又苦尋不到適合的逃亡路線。
久久一次我們約了吃飯,他總是帶我抄小路走巷子,目的是為了避開馬路上的車水馬龍與汙染,我讓他挑選他鍾意的地區和餐廳,但是市區裡很難有完全靜謐的地方,我們吃完了飯,他都會建議散步去森林公園坐著聊天。坐下來的時侯,他顯得比較放鬆,會不時地深深嘆口氣。
因為他對噪音非常敏銳,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對周遭的聲音變得敏感起來,意識到在馬路上我們必須扯起喉嚨來說話,甚至有時候聽不見對方。
上一次我們說再見的時候,他說他要繞回家把一些衣物用品帶到山上的住處,那個地方原本的想法只是拿來當工作室,可是搬過去的東西越來越多,感覺上已經是取代了原來的家。我跟他揮揮手,看見他非常瘋狂的拉著皮箱與大包小包去搭公車上山去,他回頭的時候臉上一抹狡滑的微笑。
電話裡他邀請我有空時去山上走走,我說好,很願意。他突然訴苦說,知道嗎,在台北市,我聽不見我腦袋裡真 - 正 - 的 - 音 - 樂,因為周圍各式各樣的人工的聲音太多了,嗡嗡嗡不斷地包圍著、進行著,妳能明白嗎,連冷氣機滴水的聲音對我來說都是那麼地有節奏,嗒嗒–嗒–嗒嗒,嗒嗒 - 嗒 - 嗒嗒,太多的干擾,我沒有辦法聽見我自己的音樂,可是現在,我想我開始可以聽到了。
這段話,讓我放下電話後沉思許久。
我可以瞭解,我想有創作經驗的人都能夠理解這段話的意思。
有時候,我們必須要把覆蓋在那對我們來說具有意義的、真正想表達之事物上的重重障礙物移開,一層層地移開、一次次地移開,那真正之物才能夠對我們展現它的姿態、它的音符或是質地,它或許是粗糙醜陋,或許是美麗不凡,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想辦法讓它呈現出來,那過程是辛苦而珍貴的。
有些人可能覺得創作是要不斷鍛鍊、不斷往上添加東西,但我想對我的朋友來說,他的生存之道是減法、是清空雜物,只是要找個地方讓他可以再一次地聽見心裡真正的音樂,他就可以好好呼吸,就可以再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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