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01, 2006

死亡


越來越覺得,活著是為了準備平靜地迎接這一世的死亡與終結。

書上說,轉瞬即逝的一絲罣礙念頭都將把靈魂帶往輪迴,追隨著那一個遺憾、牽絆,再等待著重新回到世間上來。如何沒有遺憾?如何圓滿?其實這便是這一輩子最難懂的功課。

有時候我想像自己的死亡,想像氣息永遠離開體內的瞬間,想像那種無可比擬的沉默與黑暗,漫無邊際地將我吞沒,如愛侶般緊緊包圍,以為我還看得到、聽得到,可只是一片絨布般籠罩地黑,週遭太靜而輕微耳鳴著,還想要掙扎,但沒有用,開始就是結束……閉上眼模擬那場景,想像我有意識地經歷死亡的過程,卻一知半解,躺在木頭釘成的破爛箱子裡,一鏟鏟,終至完全被土淹沒,不消幾秒就感覺虛弱胸悶,直到恐懼佔滿我,無法再繼續這想像為止。

問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是對於「要到哪裡去」的無知與迷惑讓我感到如此卑微脆弱吧。接下來要到哪裡去?去到什麼樣的地方?實體的我即將消散,剩下的又是什麼?是意識?是靈魂?煙飛灰滅?

到印度瓦拉那西時,我到瑪尼卡尼卡火葬場晃盪,堆積如山丘的材薪,層層疊疊,伴著恆河壇邊此起彼落的白煙,兩三個散落的材堆,高架著緊裹著黃、白色沙麗的屍體,露出不置可否兩隻腳,只能從形狀大致判斷死者的性別、身家,由家屬浸身、灑油之後,漸吞沒在毫無慈悲的火焰裡;因為是外國人,被趕到河壇後方的破爛樓房上觀看,午後的日照與微風,沒有嚎哭與悲慟,形體的死亡與消逝,在河邊只是尋常一景。篤信輪迴的印度人,並不眷戀肉身,重病的、老朽的人們,從老遠的城市顛簸跋涉而來,眼巴巴只盼著能夠死在聖城,死在恆河,藉以順利輪迴,他們或是乞討、或是奄奄一息地在火葬場邊的小樓裡等待著,等待著死亡降臨的那一天。

一切都很平靜、理所當然,日以繼夜,火葬場只是一個處理屍體的空間,數小時燒完剩餘的骨頭與灰燼,盡數推到河水裡,近岸邊的水色髒濁,漂浮著一層黑油污與白灰, 靜靜打上岸,又退回去,不斷重複著。

傍晚時分乘船,從對岸的方向再次遠眺火葬場,白煙裊裊,火化似乎更加緊地持續進行著,船伕們為了討好遊客,把船划到更靠近的岸邊,我看見不過數呎之遙的材堆上,燒得只剩腳掌的屍體,大火燃燒如此猛烈,盯著那團火焰,我彷彿能感覺到熱度與氣味,隨著風向的轉變迎面而來,船伕輕巧地把船調了個頭,在附近的家屬咆哮之前駛離。

第二天下午,我從瑪尼卡尼卡火葬場出發,沿著綿延的大小河壇不斷往南走,看見人們在河裡洗衣服、游泳、沐浴、祈禱,小孩們在河邊放著形狀簡單的白色風箏,奔跑著,扯著線,抬頭看,風箏轉瞬間在天際只剩下一個淺灰色的影子。

originally posted 05/06,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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