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biparati, Mamallapuram
穿過早晨依舊冷清的市集,我懷裡抱著小莫妮卡,右邊一個緊拉著褲腳跟著,卡畢帕拉迪還有另外三個孩子在後面慢慢地走著,他們都穿著紅色細格子襯衫、咖啡色短褲,第一顆釦子整整齊齊地扣著,有的釦子早就遺失了,不合身的褲子裙子都用綁在身上的黑繩繫住。他們領我走向通往海邊的幼兒園,其它的孩子都去學校,這幾個年紀還小的就到這裡來,園裡很簡陋,孩子到了就自己坐在地上開始玩耍,我站在門口看著卡畢帕拉迪,喊他,他抬頭看看我,跟我再見。
他微笑著輕聲道別,好像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好像他習慣、暸解這樣的道別,或是其實他什麼也不懂,我覺得心碎,想哭的感覺湧上來、湧上來,我忍住了。
順著小徑,我走到海邊,面對著洶湧的大海,波浪無止息地沖刷著沙岸,像是輕巧地塗抹一層又一層白色泡沫。我靜坐了很久,一直到心情平復了,我回旅店收拾背包,準備往下一個地點前進。
路上很順利,搭巴士,換車,新城市,住進下一個旅店。
但是一切都不對勁。
便宜的房間緊鄰著街道,馬路上的喇叭聲車聲一陣陣氾濫,隔壁房間的房客大聲地關門、喧嘩,我躺在床上,對噪音感覺疲倦,我需要一點全然地安靜,一個人,只要幾分鐘就好。我想起卡畢帕拉迪,那小小的孩子,我哭了。讓自己沉浸在悲傷裡,我讓自己哭,我知道只要哭完,就會覺得好多了,全然進入與他分別的感受裡,我感覺自己的心溫柔地、棉絮一般地撕開了,泉湧出無止盡地愛、無止盡地傷痛。
前幾日我重返印度的旅程,地圖上的第一個圓點,就是馬瑪拉普蘭。海邊小鎮夏暑懊熱已退,旅人多了起來,這是一個恬靜、平淡的地方,而我回來,帶著在台北募捐的衣物,一些現金,想要探望孤兒院的孩子們。
週末的下午,孩子不用上學,在樓下玩耍的小孩看到我蜂擁而上,「Auntie!」「Auntie!」地叫個不停,一雙雙小手熱情地伸過來。我端詳每個小孩的臉孔,他們和兩個多月前看來不太一樣,不知是季節或食物的關係,大部分都瘦了,有的孩子還記得我,我尋找記憶裡那個小男孩的臉,希望他還在這裡,他靜靜站在別的小朋友後面,我認出他了,他還在。
上回他教過我唸他的名字,「卡畢帕拉迪!」「卡畢帕拉迪!」他一邊重複著,一邊取笑著我的古怪發音。我對這個三歲的小男孩印象異常深刻,有一次我抱著他,他靜靜看著我,望進了我靈魂的最深處,像是以他的純粹存在,和我的存在互相見面相望,那幾秒鐘的瞬間,帶給我很大的震動,雖然其它的孩子也很特別、讓我動容,但他在純真之外的那份本質,很難以言語準確描繪,他的存在、他的表達、他的方式,超越一般孩子所能達到的,我想那是與生俱來,無法透過學習。
在這個二十五個大小孩子組成的空間裡,他們除了分攤繁重程度不等的家務,也各自佔據著地盤,必須懂得怎麼在生活上照顧自己,甚至照顧比自己更小的,換衣服、梳頭、洗碗、進食、洗澡,卡畢帕拉迪是倒數第二三個年紀幼小的,他很瘦,穿著窄窄的背心與小長褲,頭也剃光了,明顯地比兩個月前懂事許多,他不像其它的小孩那樣糾纏喧鬧、粗魯地搶玩具打架,他很乾淨、俐落,很安於他所在的空間裡。
卡畢帕拉迪戴著我的耳機,靜靜地聽MP3裡的音樂,他很喜悅,他對孤兒院的主人比拉先生說,這裡面有聲音流出來。
我歡喜著這個小男孩,常常抱著他,有時候他想去玩,從我腿上輕巧地離開,過了一會兒,又回來我懷裡。當他發現我在注視他,他用一種害羞的表情回應我,像是孩兒的調情,他懂得我的喜愛,安然自在,或是當我在問他問題時,輕聲地回答著「Yes」「Yes」,雖然他聽不太懂英文,可是那一種可以互相溝通的感覺,似乎不是透過語言,而是透過更高、更深的一種方式。我迷惑了,他明明這麼幼小,怎麼會懂得這世上最微妙深刻的表達與流動呢?還是因為他還小,才能保留這個能力?我觀察他吃飯、說話、與週遭一切互動,他不是「知道」,他是「懂得」,彷彿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模樣,沒有恐懼慌張,沒有驚奇興奮,就是臣服、就是接受與平靜地喜悅,就是愛。
我想也許孤兒院的這些孩子,在匱乏與單純的環境裡,還能保留著每個人來到這一世前老天交給我們的禮物,在長大的過程裡,我們的心慢慢地剝落、遺忘了那最初始的本質,偽裝堅硬起來,而卡畢帕拉迪與我的連結,讓我深刻地回想起這個禮物,人與人之間並無分別,我們每個人都是神,透過彼此我們學習生命裡的一切光亮與黑暗,一個敞開著心的孩子,告訴我活著與愛著的真正感覺,只要穿越了覆蓋包裹著心的重重恐懼與執著,可以再一次回歸到這個地方。
那是家。
我抱著卡畢帕拉迪,當他在我身邊,愛從我的源頭自然地流向這個孩子,因為他是純粹的,讓我映照真正的內在,我尚未擁有過的小孩、也許擁有過又失去的小孩、愛過又無法相聚、渴望而痛苦過的那一切,我是母親,我是女人,我是孩子,我是豐盛滋養的泉源,我是懷抱生命的子宮,我是單純的了解與給予。透過他,很輕易地連結到愛,無條件的愛,當我與他分離,便開始害怕失去這一份連結,但我必須學習看見,它無法被失去,因為那也是我與生俱來,我的禮物,我的存在。
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