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01, 2006

The Oracle...預言師。

Initial K


那幅影像裡,他躺在旅店的床上,穿著粗布褲,褲腳都磨破了,右手枕著頭,流金牆面繪了浮動地、赭黑色的繁複花朵。連床單都來不及掀開,就盹著了,他皺著眉頭,像個賭氣的孩子。

我看著那張照片,心開始有一點融化、滴水。

他很美,美在他的不自覺,他很單純,沒有複雜的念頭與計劃,我喜歡他,因為他接受我的沉默與注視,我喜歡他,因為他不急著去成為他以外的什麼,我喜歡他,因為他陪伴我孤單的自言自語,我喜歡他,因為他在那一個時刻出現,不早不晚。我喜歡他,他不佔有、不侵犯、不抗拒,我喜歡他,因為他看見我,從遠處招招手,好像等候多時。

他坐在椅子上,因為疲倦,把鞋偷偷脫在桌底,後腦杓有一戳頭髮微微翹起,不知道在說什麼,他笑了,深邃的眼睛瞇起來,那個笑容,讓世界失去平衡兩秒鐘,像水波,漣旖般漾開、漾開,我感覺靈魂震盪,直至波動完全平復消散。

他從來不問多餘的問題,可能他都知道,或是覺得不必要,他不像我,總是確認再確認;他知道他在人生的哪裡,就算迷失,也不見慌亂。有人說,他有一點兒傻,我覺得那只是因為,他不耍弄那些聰明的技倆把戲。 他是一個簡單的人,喜歡吃簡單的食物,跟這樣的人相處,不必耗費頭腦,直覺的反應就好,隱藏變得多餘無味。 他也懂得用作夢來逃避難以應付的現實,所以他愛睡覺,因為夢裡的世界更簡單,他可以擁有,不同選擇的生活。

後來我漸漸習慣他的存在,即使不說什麼話,中間隔著人海,意念牽繫抱擁,無關愛慾,只覺親近。

他讓我想起過去與我交會的人,不過,他和他們都不一樣。遠行時,我思念他,感覺他的純良守護著我的存在,守護我多年來已漸斑駁剝落的自己。

originally posted 05/12, 2006

死亡


越來越覺得,活著是為了準備平靜地迎接這一世的死亡與終結。

書上說,轉瞬即逝的一絲罣礙念頭都將把靈魂帶往輪迴,追隨著那一個遺憾、牽絆,再等待著重新回到世間上來。如何沒有遺憾?如何圓滿?其實這便是這一輩子最難懂的功課。

有時候我想像自己的死亡,想像氣息永遠離開體內的瞬間,想像那種無可比擬的沉默與黑暗,漫無邊際地將我吞沒,如愛侶般緊緊包圍,以為我還看得到、聽得到,可只是一片絨布般籠罩地黑,週遭太靜而輕微耳鳴著,還想要掙扎,但沒有用,開始就是結束……閉上眼模擬那場景,想像我有意識地經歷死亡的過程,卻一知半解,躺在木頭釘成的破爛箱子裡,一鏟鏟,終至完全被土淹沒,不消幾秒就感覺虛弱胸悶,直到恐懼佔滿我,無法再繼續這想像為止。

問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是對於「要到哪裡去」的無知與迷惑讓我感到如此卑微脆弱吧。接下來要到哪裡去?去到什麼樣的地方?實體的我即將消散,剩下的又是什麼?是意識?是靈魂?煙飛灰滅?

到印度瓦拉那西時,我到瑪尼卡尼卡火葬場晃盪,堆積如山丘的材薪,層層疊疊,伴著恆河壇邊此起彼落的白煙,兩三個散落的材堆,高架著緊裹著黃、白色沙麗的屍體,露出不置可否兩隻腳,只能從形狀大致判斷死者的性別、身家,由家屬浸身、灑油之後,漸吞沒在毫無慈悲的火焰裡;因為是外國人,被趕到河壇後方的破爛樓房上觀看,午後的日照與微風,沒有嚎哭與悲慟,形體的死亡與消逝,在河邊只是尋常一景。篤信輪迴的印度人,並不眷戀肉身,重病的、老朽的人們,從老遠的城市顛簸跋涉而來,眼巴巴只盼著能夠死在聖城,死在恆河,藉以順利輪迴,他們或是乞討、或是奄奄一息地在火葬場邊的小樓裡等待著,等待著死亡降臨的那一天。

一切都很平靜、理所當然,日以繼夜,火葬場只是一個處理屍體的空間,數小時燒完剩餘的骨頭與灰燼,盡數推到河水裡,近岸邊的水色髒濁,漂浮著一層黑油污與白灰, 靜靜打上岸,又退回去,不斷重複著。

傍晚時分乘船,從對岸的方向再次遠眺火葬場,白煙裊裊,火化似乎更加緊地持續進行著,船伕們為了討好遊客,把船划到更靠近的岸邊,我看見不過數呎之遙的材堆上,燒得只剩腳掌的屍體,大火燃燒如此猛烈,盯著那團火焰,我彷彿能感覺到熱度與氣味,隨著風向的轉變迎面而來,船伕輕巧地把船調了個頭,在附近的家屬咆哮之前駛離。

第二天下午,我從瑪尼卡尼卡火葬場出發,沿著綿延的大小河壇不斷往南走,看見人們在河裡洗衣服、游泳、沐浴、祈禱,小孩們在河邊放著形狀簡單的白色風箏,奔跑著,扯著線,抬頭看,風箏轉瞬間在天際只剩下一個淺灰色的影子。

originally posted 05/06, 2006